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 50 章節

關燈
故事。孩子們天不明出去拾糞,正見一群野狗把一個屍首從新墳裏刨出來。孩子們打跑野狗,見那屍首只有一條腿。他們用糞叉子把屍首的上半身扒拉出來,認出是史五合的媳婦,頭天餓死的。之後村裏人就都躲開史五合了,說你看看史五合的眼,和野狗一樣樣,都冒血光。

五合在門口聽了葡萄叫的一聲“爹”,心裏納悶,本來想偷點什麽,也忘了偷,邊走邊想,王葡萄哪裏來了個爹呢?

這事一直讓史五合操著心。過了幾天,他想,他一直操心的這事得解決解決。他在一個晚上悄悄跑來拍葡萄家的門。葡萄開門便問:“麥吃完了?”

“不叫我進去坐會兒?”五合的臉比花狗還巴結。

“有屁就在這兒放。”葡萄說,嘴角挑起兩撇厲害的微笑。

“咱還是師徒關系呢……”

“誰和你‘咱’呢?”

“我有話和你說。不能叫人聽見的話。”

“和你說‘不能叫人聽見的話’?”她咯咯咯地樂起來,不一會兒就扯住袖頭擦樂出的眼淚。

五合看著這個女人笑起來露出的兩排又白又結實的牙,個個都在月色裏閃動。要能貼在她又幹凈又光滑的皮肉上,那可是消暑。

“咋就不能和我說說話兒?”五合傷心地一閃紅紅的眼睛,往她跟前靠靠。

“落臭名聲我也找個是模樣的。史老舅家的二孩、三孩,我要跟他們落個腐化名聲,心也甘,冤枉我我甘心。人家扯起是個漢子,臥倒是條豹子。和你,值嗎?”葡萄笑嘻嘻地看他一點點兒往她身邊擠,等他擠上來了,突然抽身,手背摑在他下巴上,下巴險些摑掉在地上。

五合一手捧下巴,一手指點著葡萄,成了戲臺上的小生:“好哇,打得好!再來一下!……”

葡萄說:“回頭還得浪費肥皂洗手!”

“再來一下!我看你敢!你再來一下,我啥也不說了,咱直接找民兵連長去。”

“找唄。”

“他們天天忙著抓搗亂破壞的地主、富農,漏網反革命。”

“抓唄。”

“你別以為你把他藏得多嚴實。”

五合說這話是想詐詐看。他紅光四射的眼睛罩住葡萄臉上的每一點兒變動。葡萄的臉一點變動也沒有。他心裏一涼,想訛點什麽的計劃恐怕要落空。

“我藏啥了?”她問。

五合頭皮一硬,嘴皮一硬,說:“那天我可看見了。你以為我沒看見?”他想,詐都詐到這兒了,接著往下詐吧。

“看見啥了?”

“你說看見啥了?看見他了唄。你給他蒸了新面饃。你能把啥藏得住?我馬上就能叫巡邏的民兵過來。”

麥子收成好,民兵們夜夜巡邏保衛還沒收的麥子。這時就聽見兩個民兵在不遠處聊著笑話,從地邊往這兒走。

“不給人,給糧也行。”五合說著,活動了一下下巴、脖子。

“你剛分的麥呢?”葡萄問。

“俺家借的糧多,還了就不剩多少了。”

葡萄叫他等著,她把門一栓,進去提了十來斤白面,又打開了門縫,把一袋面扔出去。她聽五合在門外說:“多謝了!”她想,那一點兒面夠這貨吃幾頓?吃完又該來了。到了秋天,她的白面也吃完時,她只能把餵了五個月的豬賣了,換了些高粱米。榆樹又掛榆錢時,她吃盡地上、水裏、樹上長的所有東西,把糧省下給二大和五合。她已經習慣吃魚剔刺了。腥臭的魚肚雜她也吃順了嘴。這時,餵了一冬的羊開始產奶。葡萄走到哪裏人們都嚇壞了,說這個女人吃了什麽了?怎麽水豆腐一樣嫩,粉皮一樣光呢?光吃魚、喝羊奶的葡萄遠遠地看,只有十七八歲。

眼看麥子又要收了。到處都貼著紅綠標語。葡萄想,又是什麽新詞出來了。新詞是“三自一包”。她的“三自一包”是豬場。村裏的人又開始鬧社火。梆子劇團來了一個又一個。一天戲臺下有人喊:那不是劉樹根嗎?劉樹根不見了幾年,回來成了團圓臉,老婆也掛起雙下巴。兩人剛下火車,還沒歸置家就看戲來了。他和老婆逃出去之後,在山西和一群各省的流民落荒到一片山地上。他們燒了林子,墾出地,種了一季紅薯。那年的紅薯結瘋了,吃了一冬都沒吃完。第二年他們種了甜菜、大麥、高粱。又正碰上廠家大量收購甜菜。第三年他們碰見一個史屯公社的鄉親,說公社用劉樹根找到的油漆在河堤上、山坡上寫了大標語,都是支持黨的新政策的口號,那些標語在飛機上都能看得見,正好這天有個中央領導和省裏領導乘一架直升機參觀“三自一包”的成就,中央領導說:“那是哪個公社?”

省裏領導馬上派人傳達這句話。傳達時這句話就成:“那是哪個公社?搞得不錯嘛!”

傳到縣裏時,升任縣委書記的英雄寡婦蔡琥珀再往下傳,就成了:“那個公社搞得很好嘛!”

這樣史春喜就被叫到了省裏,參加了一次經驗介紹會。他講著自己公社怎樣戰勝三年自然災害,走出大饑荒時,忽然想到,他能有這份榮幸,得記劉樹根一功。沒有那些油漆,他們不會刷那麽大的標語,也不會被飛機上的首長們註意到。那些油漆把整個史屯街上的門面房油了一新,各級領導們看到一色的白門窗綠門窗,精神振奮,忘了這是個剛剛從饑餓中活過來的村莊。當時看劉樹根找到的油漆毫無價值,長遠的價值卻不可估量。社會主義革命更是精神上的,靈魂上的,所以那些油漆漆出的東西具有靈魂的價值。史春喜把這些話在公社幹部會上講了。這些話被傳出去,傳到了山西的劉樹根耳朵裏。

吃晚飯時,葡萄把劉樹根回來的事告訴了二大。她的意思二大聽懂了。她其實是說:那時劉樹根給捶爛也就捶爛了。他躲了事,也就啥事都沒了。事都會變,人不會變。把人活下了,還能有啥事哩?

二大看她香噴噴地喝著魚湯,心想,這閨女,好活著呢,給口水就能活。

二大說:“別老去偷青麥。吃了多可惜!”

葡萄說:“叫別人偷去不可惜?”她笑起來。村裏常有偷莊稼挨民兵揍的。葡萄偷的手藝好,地頭蹲下尿一泡尿,身上都能裝滿青麥穗。她做的青麥饃、青麥湯也不脹肚。用鈍磨多推推,多摻些蘿蔔糊、鍋盔菜,口味也不賴。做鹹湯時,葡萄用魚湯攪面,多放些蔥姜,二大就吃不出腥臭了。

二大說:“往年沒人偷莊稼。”

葡萄說:“往年不是公家的莊稼。”

二大說:“誰的莊稼也不該偷。”

葡萄說:“不叫抓著就不是偷。”她把碗筷收拾起來說,“爹,今天晚上上頭可涼快,上去坐坐吧。”

二大和葡萄坐在院子裏。有飛機飛過,兩人都停下抽煙、打麻線,擡頭看那小燈一閃一閃從星星裏穿過去。葡萄告訴了二大,洛城修了座機場,離史屯只有三十裏地。有一天她看見少勇坐的飛機飛過去了。少勇當醫療隊長到黃泛區治病,立了功,上西安去開會就坐飛機去的。去西安之前他來和葡萄打招呼。那天葡萄看見一架往西飛的飛機。每回她說少勇的事,二大都像聽不見。

第二天五合到豬場來找葡萄。他說他見到一個鬼。是給斃了十多年的孫二大的鬼。“我晚上搬了個梯子,扒你墻頭看的。”

葡萄說:“你想要啥?”

五合說:“糧我不缺。有青麥偷哩。”

葡萄手裏掂個攪豬食的木棒,有五合的瘦胳膊粗。木棒在她手上一抽一抽的,就像硬給捺回去的拳頭。木棒懂她胳膊的意思,她胳膊懂她心的意思。

“那你想要啥?”

“你先說他是不是個鬼?”

“是不是你不是看見了?”

“我得讓史書記,民兵連長,帶著民兵去看看,他是個鬼還是個人。”

葡萄手裏掂的木棒抽搐得狠著呢。她要不扔下它,它馬上就要躥起來了。她把木棒往鍋裏一插,開始攪正開鍋的豬食。史五合上了一步,把葡萄拽進懷裏。

她看著這個一無用場、不長出息的男人花白的頭在她懷裏拱來拱去,像拱到奶的豬崽似的馬上安靜了。她看著她自己的衣服給那可憐巴巴的手扒下去。猴急什麽呢?把紐襻都拽脫了。她看她自己的背抵著嘟嘟作響的鍋,看著那只沒幹過一件排場事的瘦手上來了,掰開了她。是不是強奸?她給他拖到撒著糠米兒、麩皮、黃豆渣兒的地上。花白發的腦袋已軟下來,軟在她頸窩裏,一股汗氣讓她張大嘴呼氣。這是個活著沒啥用的東西。他媳婦死都死不囫圇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